云雾漫过瓦岗绝壁的清晨，石狗的睫毛上总挂着细碎的露珠。那是山风托住的月光，还是昨夜火把节未熄的星子？洛嘎阿则的人说，都不是——那是石狗守了千年的泪，落在彝家木楼的炊烟里，落在沙马土司遗留的青石板上，也落在每一个走山路的人，被露水打湿的鞋尖上。
一、木楼与石影
村里最年长的祖母总在火塘边讲，石狗刚来的时候，还带着金沙江的潮气。那时沙马土司的马队刚踏过村后的垭口，木楼的梁柱刚在悬崖上扎下根，石匠凿最后一锤时，山风突然卷起漫天荞麦花，落在石狗的耳朵里，从此它便听得懂庄稼拔节的声音。
祖母的手总在刺绣时微微颤抖，银镯子在袖口撞出细碎的响。她绣得最久的一幅，是石狗蹲在荞麦地里的模样，针脚里掺着晒干的松针灰，说是能让图案沾着山的灵气。后来这幅绣品成了族里新嫁娘的嫁妆，盖在陪嫁的木箱上，随着迎亲的马队绕石狗转了三圈——这是老规矩，让石狗认认新嫁娘的气息，往后走夜路时，它会把影子拉得长些，替她挡住山风里的寒意。
去年秋收，有个半大的娃在石狗脚边摔了一跤，膝盖磕出的血珠滴在石缝里。孩子没哭，反倒伸手摸了摸石狗粗糙的下巴，说：“你比爷爷的烟杆还凉。”那天傍晚，娃的祖父背着背篓路过，见石狗脖子上多了串野山楂，是孩子踮着脚挂上的。老人蹲下来，对着石狗笑：“你看这娃，倒把你当家里人了。”
二、火把与年轮
火把节的鼓点敲到第三通时，石狗的影子会被烈焰拉得很长，像要扑进人群里跳舞。最老的毕摩说，这是石狗在数村里的人——哪家添了新丁，哪家的老人走了，它都记在心里。走了的人，家人会把他穿过的草鞋放在石狗脚边，让石狗带着鞋上的山路气息，在另一个世界给亲人引路。
十年前，洛嘎阿则遭了大旱，玉米叶卷得像老人的手。村支书带着年轻人找水源，三天三夜没回家。夜里，留在村里的人举着火把围在石狗旁，有位母亲把最后一碗青稞酒洒在石狗前，声音发颤：“你帮着看看，他们在山里别迷路。”话音刚落，石狗头顶突然滚下一块松动的岩石，砸在地上裂成两半，露出里面沁湿的纹路——顺着纹路指的方向，人们第二天真的找到了一股新冒的山泉。
如今那泉眼边种满了山茶花，花开时会有蝴蝶绕着石狗飞。常有孩子趴在石狗背上写作业，石板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，他们总说：“石狗爷爷的背，比学校的课桌还舒服。”山风掠过木楼的瓦片，像在应和这童言，也像在重复一个古老的承诺：只要石狗还蹲在这里，洛嘎阿则的烟火，就永远不会冷。
三、云雾与约定
霜降那天，石狗的耳朵上会结一层薄霜，像戴了副银饰。洛嘎阿则的人知道，这是石狗在提醒该收玉米了。他们背着背篓路过时，会摘下帽子给石狗“戴上”，尽管风一吹帽子就会掉，可还是要做——就像小时候，母亲总在出门前，替你理好被风吹乱的衣领。
有外乡人来写生，对着石狗画了三天，说这石头眼里有光。村里人听了只是笑，他们见过石狗眼里的光：那是火把节的烈焰跳进去的，是荞麦花的白漫进去的，是一代代人望着它时，眼里淌出的热望浸进去的。
昨夜又起了雾，石狗的轮廓在云里若隐若现。有位老人起夜时，往石狗脚边添了些柴——火堆不大，刚好能暖着石狗的前爪。火光里，老人的白发和石狗的青苔一样，都闪着温柔的光。
或许石狗从来不是冰冷的石头。它是洛嘎阿则的年轮，是山与人间的约定，是所有走出去又回来的人，心底最软的那块乡愁。当第一缕阳光再次劈开晨雾，它依然会蹲在那里，望着木楼的炊烟如何追上流云，望着孩子的笑声如何漫过梯田，就像过去的一千年里，每一个平凡又滚烫的清晨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