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楚雄漂泊二十余载,为生计奔波的足迹遍布城郊与邻县的村村寨寨。每至一处,我总会特别留意村口或村中央那蓊郁的大树——尤其是被彝乡老人尊称为“神树”的黄连木(彝语:纪鲁济)。它们高大挺拔,亭亭如盖,在流转的岁月里与村落静默相守。每一次相遇,都似亲切呼唤,将我的魂灵瞬间拽回遥远的故乡——禄丰县中村乡五台山脚的叽拉大村,带回那棵刻骨铭心的“红军树”身旁。

故乡叽拉,是滇中北部高寒山区典型的彝家村落。据族谱与先人口传,祖先源于大理故地,几经辗转暂居大北厂,终为避战乱和政府收的苛捐杂税,择此盆地状茂密山林定居。先祖垦荒建寨时心怀敬畏,特意留下可入药的苦楝树、朴树,能固土的松树,以及些许杂木与黄连木。村中原有七棵黄连木,与邻近赵家庄、张家村等同种树木遥相呼应,其中伫立村中路旁的那棵最为苍劲——既像风雪中坚守的哨兵,又似翘首盼归的老者,自祖上便是吉祥与信仰的图腾。爷爷那辈人说不清它的年岁,只知“村在树下生,人在树下老”,它皲裂的树皮如老者肌肤,却藏着蓬勃生机,无言见证着土地上的生死轮回与悲欢离合。
儿时记忆里,这棵黄连木已需四五个成年人合抱方可围拢。树干在两米高处骤然分出两三股粗壮枝杈,纹理扭曲盘结,深邃如彝文写就的无字经卷。虬曲枝桠奋力向上,两条主干在五六米高处直刺蓝天,共同撑起遮天蔽日的巨伞。老一辈称它“苦茶连树”,青黄不接的岁月里,其嫩叶经煮漂可掺米面充饥,沏茶则初苦回甘,恰似山里人淳朴坚韧的人生。我们孩童爱叫它“黄莺树”,盛夏时节,无数黄莺藏于叶丛婉转啼鸣,洒落一地灵动欢快。
然而,让它超越凡木、赋予神圣意义的,是“红军树”这一光辉名字。彝语中我们尊称其为“咔秃尼斤”,意为“红星帽树”,后渐彝化为“红军树”。这个名字连同背后滚烫的红色记忆,早已烙进每个叽拉人的血脉。
1936年春,贺龙、任弼时、萧克率领红二、六军团主力,为摆脱敌军围堵、抢渡金沙江北上抗日,自楚雄挥师,穿越牟定、黑井崇山峻岭,披荆斩棘经七峰、中村,风尘仆仆抵达叽拉。这支队伍纪律严明,秋毫无犯,将士们露宿村头场坝与屋檐下。这棵黄连木以宽广浓荫,为疲惫的战士们提供了安栖之所。他们以地为床、以天为被,还采摘嫩叶,借古井水烹茶解乏。
更让乡亲世代铭记的,是树下场坝点燃的温暖与希望。休整期间,红军打土豪、分浮财,将地主家的粮食、牲畜、盐巴公平分给穷苦彝家人;在墙壁书写革命标语,尊重彝家风俗,教唱激昂红歌。世代如牛马劳作的彝人,第一次真切感受尊严与希望,紧握战士的手用彝语反复说着:“咔秃逆尼得擦颇擦责啊!”(戴红星帽的人是好人——红军是好人!)。鱼水深情点燃彝山儿女心中火焰,不少热血青年当场参军,星火就此播撒。难忘的夜晚,篝火在树下熊熊燃烧,语言不通的军民拉手起舞,火光映照着热泪盈眶的面庞,照亮了土地上压抑千年的渴望。自此,这棵树便被尊为“红军树”。
这些年每逢佳节回乡,我必去探望它。战火硝烟早已散尽,村中曾写有红军标语的老屋,多被崭新红砖洋房替代。唯有这棵“红军树”,被村人视若珍宝——围以结实水泥护栏,悬挂标识牌,依旧枝繁叶茂、生机盎然。烤烟丰收时,村民爱在树荫下纳凉劳作,编织“金枝玉叶”梦;平日里,老人安坐闲谈,孩童绕树嬉戏。茶余饭后的言谈,既有对过往艰辛的追忆,更有对当下幸福的品味与未来的憧憬。
这棵“红军树”,是慈祥沉默的历史见证者。它将长征足迹与红色记忆,以无声却强大的力量镌刻在年轮里,滋养着一代又一代彝家儿女。于我而言,无论行多远,闭上双眼,它巍峨的身影便清晰浮现于滇北晴空——苍劲、温柔且坚定。
它是彝山土地的根脉,是彝人精神的图腾,时刻提醒我们不忘来路、明晰归途。这棵彝家山村的无言丰碑,记录着今非昔比的变革,根须深扎故乡泥土,一如信念永驻心间。它必将如精神矍铄的老红军,永远屹立在村中央,屹立在每个游子梦乡,指引着叽拉游子的归根处。
作者简介:李正洪,男,彝族。云南省禄丰市退役军人。热爱写作,擅长以细腻笔触捕捉生活肌理。用心里感受并记录人生的酸甜苦辣,作品发表于《云南政协报》《楚雄日报》《伟德平台》公众号等。

